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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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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野。

終芒將手中木刺用力擲出——

嗒。

正中目標。

被木刺貫穿的野山雞撲騰幾下翅膀,腦袋一垂,死了。

姑娘撥開葉從,走過去把今日的晚食提了起來,尋了個水源,又生了火,嫻熟把山雞處理好了,烤熟便吃。

沒有調料,山火也不如竈火那樣聽話,雞肉入了口,半糊了,味道不佳。

吃完了便找地方睡。

山野之地哪有舒適睡處,無非是合衣睡在地上,草木半濕,小小的蟲蟻在土裏鉆來鉆去,有時候爬到身上來。沒墻沒頂,夜裏還有山風生寒,偶爾還下雨。

實是寒苦。

但,在這樣寒苦的境況前,姑娘是從容的。吃什麽、睡哪裏,怎樣都可以,橫豎不過是要活下去,走到要去的地方去。

她要去的地方很遠很遠。日隕山在天涯城外,而天涯二字是一字不虛的。

山路崎嶇,她每日從早走到晚,走到星辰漫天,直到再也走不了為止。也不是沒用過馬匹,可它們走不了太崎嶇的路,又受不住永不休息,最終她仍是自己一個人走。

衣服被樹叢刮壞了,鞋子走破了底,便獵些山中野物拎到最近的小城鎮裏去賣掉,換一身新的——仍是民間粗制的普通東西。

然後又披星戴月冒風冒雨地上路了。

從前,“他們”安排她的命運,是要她到綾羅遍地的皇城裏去做錦衣玉食的皇後,住進簾幕重重的宮宇,琳瑯滿身,榮華滿身。

還有個事事依順的皇帝來寵她。

——她不要那樣的生活。

天日將出了,姑娘在森林裏醒來,葉影斑斑落在臉上,有一種觸人心弦的美。

這種美是世間少有的。

它與皮囊無關,滲進了魂魄裏。

它是屬於生命原本的力量,生機勃勃,永不屈服。要找這種美,需要去看的不是繁華城市裏脂紅衣香的女人,而是森林間自由奔逐的野鹿、蒼穹裏向著太陽飛去的梟鳥。

那是生命所具有的原原本本的美,從眼睛裏透出來。

天涯城其實不是一座城,只是天涯而已。

沒有人住在天涯城,也從來沒有人從天涯城回來。

世人都說天涯城是在天下的最西邊,只要一直朝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走去,也許便到得了天涯城。

陰雨微寒。

終芒戴著鬥笠,走進一座名為“亡命”的小城。

亡命城是大地之西最後一座有人居住的城市,再往西去,便是茫茫群山,全無人跡了。林深無路,絕難行走,一切都只在傳說裏。

亡命城其實也算不上一座城,全城之大,不過一家小酒館而已,才二層高。

雨幕中,酒館燈火稀微。

這樣偏遠的地方,酒館中自是沒有別的客人,推門進去,只在破桌子上看見個盤腿而坐、衣衫襤褸的掌櫃,衣袖子有一只是空懸著的,他沒有左手。

他仍算是年輕,不過二十多歲,完好的右手正把什麽東西揣進懷裏。

終芒的臉遮在鬥笠陰影之下。“店家,要一壺酒。”

那殘臂掌櫃的視線緩緩下移,望住了她半藏在袖子裏的左手。“我這裏有好酒,也有劣酒,你要哪一種?”

“有何分別?”

“好酒是用來喝的。劣酒,卻是用來下故事的。”

“你有什麽故事?”

殘臂掌櫃緩緩道,“江山壁的故事。”

終芒把眼睛往上擡了,看住了他的眼睛。那是一雙漆黑的眼睛,銳利非常,卻有一種從中斷開的感覺。

她說,“那我便要一壺劣酒。”

“好,”掌櫃的說,“那我便給你一壺劣酒。”

劣酒拿上來了。裝在一只灰撲撲的土陶細口瓶裏。

它確是一壺劣酒,這世上再也不能有比這更劣的酒了。因為那酒瓶子底下是破的,什麽也裝不了,裏面根本就空無一物。

殘臂掌櫃擡起空空如也的酒瓶,朝著一只空空如也的酒杯子裏倒了倒,又朝著空空如也的另一只酒杯子裏也倒了倒。

兩個人各拿了一只空酒杯,在破桌邊相對而坐。

掌櫃的說,“請。”

終芒望他一陣,拾起那空杯子,像裏面有什麽似的一飲而盡。“請。”

掌櫃的也擡了自己的杯子,喝著裏面的東西,卻是慢慢的,像是在回味。“江山壁的故事,其實不新,在天下間流傳,也不過二十一年而已。天下比它,要老得多了。”

他又說,“這天下是假的。你該是知道吧?”

說話時他只看著手裏的杯子,語氣是平淡的,仿佛是在聊家常,不經意的一句。

終芒卻是一怔。

這天下是假的,她知道。背後的操縱者是些銀灰色世界裏的古怪人。

可這是頭一次,有人把這話當面挑明了說。

殘臂的掌櫃像是沒註意她神色變化,只平淡繼續說著,“他們造出這天下,又造出了我們。我們不過是他們賺錢的工具。為了賺更多的錢,他們什麽都對我們做。

“他們的控制手段十分高明,可一年一年裏,我們也曾察覺異常。

“大雨之後,總有人會消失。左手背裏有古怪的東西。身邊人有一日忽地換了面孔,不是從前的人。農地裏的食物是不該吃的。

“然,察覺異常又如何?只要除去察覺了異常的人,這世上便不再有異常。

“我們真是奴仆,真是玩物。我們不知世事究竟如何,不知該向何人問罪,只覺心中一股怨氣積存不散,無頭無尾,梗在骨血。

“江山壁三字,出現在二十一年前,傳聞是足以摧毀‘他們’的東西。我們不知它究竟是什麽,是劃界的土壁,亦或是流光的玉璧,但我們的怨氣使我們把這三個字記在心裏。

“江山壁。

“亡命城以西,自古便是無人之地。有人說,江山壁的傳聞,便是從那位於無人之地的天涯城中傳來。

“過去這二十多年裏,為江山壁而前往天涯城的人,雖是不多,卻也有那麽一些。前人一個也沒有從天涯城回來,後人卻仍赴了過去,為掙脫‘他們’的控制而不惜性命。

“數年前,也有那麽一群人,來自天下各方,為尋找江山壁而在這小小的亡命城聚在一起,飲酒談天。他們一同走入亡命城以西的荒地,要到天涯城外的日隕山去尋找江山壁,好摧毀‘他們’……”

說到這裏,他停住了,望著空酒杯不語。

終芒打量著他手裏那只空酒杯。東西是舊東西,積了厚厚的一層灰,像是好幾年也沒擦上一擦。

她又看了看這酒館。

酒館裏一共也只三四張桌子,多隱在陰影裏,只他們坐的這張有燈火。但,那些桌上也都有這麽一些灰撲撲的酒杯子。許久沒人用過了。

仍可以想見數年前,來自天下各方的義士是如何坐滿了這破敗酒館中所有的凳子,燈火明亮,野酒熱烈,他們一同飲酒,豪情萬丈,要用性命去換一個天下太平。

“後來呢?”她不由問。

那掌櫃的卻像是沒聽見,只自顧自地繼續說,數著當年的義士。

“十二人,多不超過二十五歲,都是年少氣盛,心性猖狂,以為可以跟天鬥上一鬥。他們按著年齡,用生肖起了號、排了序。快鼠,十七歲,臉上有個碗大的疤,跑得極快。話牛,十八歲,說話嘮叨,缺錢時只需讓他去與店家說上一說,店家被繞暈了,便讓我們吃白食。箭虎,箭術極高,還做過皇後呢……”

——還做過皇後呢。

終芒心裏一動,想起個人來。

——“總之,入了畫的人徹底失蹤了,而見了畫紙上女鬼的那些人全都發了瘋,到處叫喊著說宮裏數年前確實有一位出生塞上的皇後,只是不知為何,竟是一夜之間所有人把她忘得幹幹凈凈。

——“她來自塞上,一度得寵,就住在出事的宮殿。後來不知為何,皇帝忽地性情大變,將她打入冷宮。某日她便突然消失了。此後人間再也沒有人記得她。”

許久前在鷹炙曾講過的京城異聞裏,怪事源頭便與一位皇後有關。舊宮裏深夜出現馬蹄聲與怪畫像,把宮人嚇了個好歹。那樁有些可怖的深宮異事也許不過是止衍捉弄人的手筆,可畫上的皇後也是確有其人。

應是個出生塞上的弓女吧,同畫像上一般,眼神毅然,武藝極高。

一夜之間,一國之後在人世的痕跡被“他們”抹得幹幹凈凈,也許是因為她不願做宮城中的傀儡,逃了出來,去找江山壁去了。

門外雨聲低低,桌上燈火晃晃,對面殘臂的掌櫃仍喃喃數著當年的故人。

他數完了,沈默了。

終芒聽出,他只數了十一個人。十二生肖,少了一個。蛇。

終芒道,“十二義士如今身在何處?”

“身在何處……”那掌櫃的低低笑了起來,聲音怪異,令人聽來悚然,“身在何處……”

他完好的右手將酒杯舉在唇邊,一仰頭,飲下杯中早已幹涸的烈酒,左臂空垂的袖子輕晃。

他猛地擡頭盯住了她。

他那雙眼睛,是一雙極為漆黑的眼睛,銳利極了,卻有一種從中斷開的感覺。

——那是曾為豪情義士卻終於出賣了同伴的叛徒的眼睛!

他說,“他們如今,身在別人身裏。”

他又說,“你知不知道為什麽亡命城以西如此廣闊的地方,卻向來少有人跡?‘他們’是不準你們到那邊去的。誰若踏入一步,誰便慘死。要想不死,只有替他們做事。

“即使僥幸走過茫茫荒山,也仍是死路一條。因為荒地的盡頭是天涯城,而天涯城外便是日隕山。

“你無法想象,即使做過最邪怖的噩夢,你仍然無法想象天涯城外的日隕山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。

“我也曾是忠勇雙全的人,左鄰右舍,無人不讚。然,數年前,當我踏上天涯城的土地,只一眼看見日隕山,我便知道我再也無法往前走一步。

“你無法想象日隕山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!

“我不敢走了,我膽怯了,我要回來。所以我背叛了他們。我從未後悔過背叛他們。我的確做過同伴們怨恨我的噩夢,但那噩夢比不上日隕山十之一二的恐怖!

“若非親眼所見,你永遠永遠無法想象日隕山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!

“一年前,也有個像你一樣愚蠢妄為的人,只身一人,就朝著亡命城走來,還企圖越過茫茫荒地,到天涯城外的日隕山去。”

掌櫃的又說,“我是出於好心才將他出賣。死在‘他們’手上,總好過到天涯城去。他只要一出門,不多遠便會被‘他們’捉住。”

掌櫃的緩緩地,從懷裏掏出個鐵塊模樣的東西,上面有一枚紅色按鈕。

他說,“我是‘他們’布在這裏的眼線。只要我按下這東西,‘他們’很快便來。早在你走進門時,我便已按下按鈕,想來,‘他們’很快便到了。”

他那雙叛徒的眼睛望定了她,有幾分憐惜。死在“他們”手上並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。

但是,良久,微雨的門外毫無動靜。

殘臂掌櫃漸漸有些茫然,往那紅色按鈕上又按了按。

但是,良久,仍是沒有人來。門外只有雨聲。

一直沒說話的終芒終於出了聲,“你手上這東西似乎是壞了。”

掌櫃:“……”

終芒又道,“一年前那個人,他出門之前,一定借你手上這東西玩了玩。”

那掌櫃一怔,“你如何知道的?”

姑娘竟是笑了,“因為他一定不喜歡你,走時要捉弄你,弄壞你的東西。”

她把空酒杯還了這叛徒,往門外走了。

她說,“我也不喜歡你,但我一向不捉弄人。我走了。”

這晚上睡下之後,姑娘做了一個夢,自己一個人在華麗的巨大宮殿中走,走過一道簾幕,又走過一道簾幕,道道簾幕起伏,重重疊疊,看不到盡頭。

腳下的地,是金玉之地,燦爛輝煌。簾幕重重,掩映著金銀盤中珠寶奇珍、佳肴美酒,仿佛世上所有珍奇都在這裏,只一伸手便摸得著。

遠處隱有人影。

走近了,看清那是個極為美麗的女子,一身宮裝珠連玉綴,襯得她雍容。她手上拿著弓箭。那弓箭灰撲撲的,是唯一與這地方不相稱的東西。

她把箭搭上了弓,拉滿了——一箭射出!

像一滴水落入湖面打破了月影,那長箭穿透了宮殿,滿宮重重簾幕、奇珍異寶盡數消散了。

宮殿消失無影,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貧瘠寒苦的荒山,山上什麽也沒有。

女子手執長弓,獨自朝著荒山走去,腳步是沈穩的。

驀地,一團烈火在她身上燒了起來,把她燒成了一具幹枯的骨架子。但,她仍繼續往前走。

荒山是沒有盡頭的。

骨架子最終也沒有走出這荒山。但,她走進了天邊的太陽。

當終芒站在太陽前面,那幾乎就要與太陽融為一體的骨架子緩緩轉過身來,對她說,“我們會永遠朝著真實走去,不要虛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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